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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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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眨了下眼睛,像夜空閃爍的恒星。為我所有不安,找到了指引。”

——《所念皆星河》

翌日清晨,陳寂起床後,去醫院附近的蛋糕店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和一罐糖。今天是安安的生日,她打算在下午打完針後,帶著蛋糕和糖果去城郊的墓園看望安安。

她把東西放在病房的床頭櫃上,離開病房去檢查室排隊,等待查房醫生來給自己覆查。等她覆查完回到病房後,突然發現櫃子上蛋糕和糖全都不見了。

陳寂出門去找,一眼望見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裏,向聰正抱著她買的糖和周圍幾個小孩追逐打鬧。有一個小男孩搶走了他手裏的糖罐,他一邊喊著要對方把糖還給他,一邊費力地追趕對方。註意到向聰開始喘不過氣,陳寂連忙飛奔過去,大聲提醒他別再繼續跑了。她剛趕到樓梯間,就看到向聰搶回了小男孩手裏的糖果,然後拼命把糖往嘴裏塞。小男孩突然從向聰身後勒住了他的脖子,向聰臉色一變,一顆糖卡在了喉嚨裏。

“向聰!”陳寂連忙沖上去按住他,用力去拍打他的背,“快咳!用力咳!”

“聰聰!”一個女人突然出現,瘋了一樣將陳寂狠狠推到了地上。陳寂摔坐在地,後腦勺嘭地撞上了後面的墻壁,劇痛迅速蔓延,她的眼前一陣眩暈。

然而女人卻什麽都不做,只是焦急地一遍遍詢問:“怎麽了?聰聰?”

什麽都不做,就像當年安安出事時的媽媽一樣。

陳寂眼裏噙了淚光,忍痛站了起來,再次沖過去按住向聰的背,一邊拍打一邊大聲說:“快咳!”

“你離我孩子遠點!”女人的指甲抓過陳寂的手臂,留下一道道刺目的劃痕。陳寂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樣,緊按住向聰不放,終於讓向聰把卡在喉嚨裏的糖順利吐了出來。

“怎麽了?”護士聽見動靜匆匆趕了過來,和護士一起趕過來的,還有林驚野。

護士向女人詢問情況,女人說,是陳寂給向聰餵了自己買的東西,這才卡住了向聰。

思緒被拉扯回幾年前,眼前的一幕仿佛曾經的情景重現。陳寂眼角發澀,輕輕扯了扯嘴角,露出了無奈的苦笑。

“不是的,我媽媽撒謊。”向聰說,“是我自己拿了陳寂姐姐的東西。”

“有人在我吃糖的時候勒我脖子,我才被卡住的。”

“是陳寂姐姐救了我。”

陳寂怔怔看著眼前的向聰,眼睛一陣發酸,視線變得有些模糊。明明剛剛被冤枉的時候,她一點都不想哭的。

“你亂說什麽!”女人厲聲呵斥向聰,轉頭對護士說,“小孩說話不算數,我親眼看到的,就是她拿東西餵我兒子吃,卡住了我兒子。”

護士面露難色,林驚野突然在一旁開口提議:“要不然調一下監控?”

“算了。”女人聞言唇角抖了抖,拽起向聰的胳膊匆匆離開,“我不計較了。”

***

陳寂跟在護士身後往病房走,擡手輕輕揉了下後腦勺,被林驚野的視線敏銳捕捉到。

“頭怎麽了?”他問。

“沒事,剛剛被推了一下,撞到了。”陳寂說。

“還疼嗎?疼的話帶你去拍個片。”護士轉頭問她。

陳寂搖了搖頭:“不用了。”

“這是他後媽,一直這個德行,和精神有問題一樣,以前也經常莫名其妙找我們的茬,你別計較了。”護士走到處置室門口,停下腳步說,“我去拿藥,你倆先回病房。”

“剛剛到底怎麽回事?”林驚野走在陳寂身側,邊走邊問她。

“今天是我弟弟的生日,我弟弟他……去世了。我買了蛋糕和糖,打算去看看他,沒想到在去查房的時候,被向聰給拿走了。後來我去電梯間找他,就看到他被糖卡住了。”

林驚野頓了頓:“我陪你去向聰的病房取一下蛋糕?”

陳寂一楞,本想拒絕他說她自己一個人去就行,又想到向聰的媽媽也在裏面,於是沒有拒絕。

他們一起走到了病房門口,林驚野靠在門邊等她,陳寂徑直去床前的桌子上取了蛋糕,轉身走到林驚野面前說:“咱們走吧。”

“等會兒。”林驚野說著,突然起身朝向聰的繼母走了過去。陳寂一時沒反應過來,怔怔轉過頭,下意識跟上了他的腳步。

“您是覺得剛才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?”他淡淡開口,對女人說道。

“你什麽意思?”女人一臉警惕地看著他問。

“沒什麽意思,就是覺得,您得向她道個歉,這事兒才能算過去。”

“你需要我向你道歉嗎?”女人冷冷看了陳寂一眼,不屑問道。

陳寂頓了頓,註意到林驚野向她遞過來的眼神,心中莫名生出了底氣,坦蕩和女人對視,大聲說:“需要。”

林驚野抱著雙臂輕輕笑了下。

“抱歉,我不該推你,也不該冤枉你。還有,謝謝你救了聰聰。”女人不情不願地向她道歉說。

***

“這事兒怪我,我昨天答應了向聰給他買蛋糕吃。他肯定以為是我買的,才把你的蛋糕給拿走的。”病房裏,護士給陳寂打完針後,林驚野向陳寂解釋道。

“沒事。”陳寂說。

“今天是你去世弟弟的生日?”他問。

“嗯。”

“那你打完針要去看他嗎?”

陳寂點了點頭,問:“你知道城郊的墓園怎麽走嗎?”

“知道。”林驚野說,“我陪你一起去吧,正好我也想出去走一走。”

***

下午陳寂輸完液後,林驚野陪她去蛋糕店重新買了一罐糖。他們乘公交車來到了城郊的墓園,陳寂站在安安的墓碑前,拿出紙巾仔細將貢盤上的灰塵擦拭幹凈,放進新的水果,然後把蛋糕的包裝盒拆開,取出蛋糕將它放在貢盤前,又細致地數了數包裝袋裏面的蠟燭,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插在了蛋糕上。

不遠處過來掃墓的一對夫婦神色悲傷憔悴,正雙雙抱著身前的墓碑聲嘶力竭地高聲哭喊。陳寂忽然想到,以前每次奶奶和陳芷婷來的時候也是這樣,她們會竭力哭喊,聲音絕望而崩潰,對安安說是你姐對不起你,然後逼著她跪下,用力按住她的頭,讓她給安安磕頭道歉,要她大聲哭。不知道為什麽,她們越是讓她哭,她越是掉不出一滴眼淚。就像她們拼命按著她的頭,非要讓她和安安說點什麽,她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一次又一次,她漸漸養成了習慣,以至於每次她自己單獨來的時候也會沈默,也會掉不出眼淚。

她突然在想,此時此刻的林驚野會怎麽看待她這個人。口口聲聲說要來看望自己的弟弟,如今來了,卻一句話都不對弟弟說,一滴眼淚都掉不出來。

他會不會也和她們一樣,覺得她很冷血、很偽善。

陳寂喉嚨動了動,忽然產生了想向他解釋點什麽的沖動,卻終究不知道該從何解釋,滿心盡是無力。

不該讓他陪自己來的,她心中懊悔。

空中突然灑下雨點,陳寂蹲在地上,把墓碑前沾上水珠的垃圾全部收拾起來,起身對林驚野說:“我去扔一下垃圾。”

林驚野嗯了一聲。

陳寂扔完垃圾回來時,附近的一對夫婦已經離開了,青灰色天際下,細雨綿綿如絲,為空曠靜寂的墓園平添了更多的淒清。遙遙地,她望見林驚野正站立在安安的墓碑前,垂著眼睛笑著對他說話。他說——

“生日快樂。”

“還有,你姐很愛你。”

陳寂鼻尖倏地一酸,有眼淚瞬間滲出眼眶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發現林驚野側頭朝她看了過來,她連忙用手背擦了把臉,擡手捂住了眼睛。淚水順著指縫淌過掌心,她用力抹了抹眼角,扯出了一個禮貌的微笑,壓著嗓音裏的哽意對他說:“咱們走吧。”

***

夜裏,熄了燈的病房內,月色傾落,四下悄然無聲。

護士敲了敲病房門,推門走進來說:“林驚野,記得明早做胃鏡檢查,提前八小時禁食禁水。”

“嗯。”林驚野閉眼躺著,聲線裏染了倦意。

“你胃不舒服嗎?怎麽要做胃鏡?”護士走後,陳寂躺在床上轉過身問他。

“前段時間吃飯不規律,胃總疼,吃藥不見效,我大姨非讓我查一下。”林驚野漫不經心地回答道。

“一定要按時吃飯。”陳寂勸告他說。

擔心他會緊張害怕,她主動開口安慰他:“我聽說做胃鏡不疼的,就是有點想吐。你別怕。”

“隨便了,反正捱一下就過去了。”林驚野低聲嘟噥,突然睜開了眼,側過頭看著她問,“你呢?你怕不怕?”

“我?”

“一個人來這裏看病,怕不怕?”他問。

陳寂怔怔的,眼睫不覺間沾上了濕潤。

除了他,好像還從沒有人這樣問過她。

從沒有人這樣問過,因為從沒有人關心過。

她忍著鼻酸,誠實回答他:“剛來的時候有點怕。”

可怕也沒有用。

害怕,也還是只有她一個人。

“那現在呢?還怕嗎?”林驚野接著問。

陳寂對上他的視線,搖了搖頭說:“現在不怕了。”

在遇見你之後,我漸漸變得不再害怕了。因為我好像,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。

林驚野雙臂枕在頸後,仰頭看著天花板,聲音坦然地說:“其實我第一次一個人住院的時候,也很怕。”

“不過後來我想通了,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只能孤軍奮戰的單人闖關游戲,而生病不過只是其中的一個關卡。”

“雖然,或許對於我的人生游戲來說,它是最難通過的一個關卡。”

“可那又怎麽樣?只要我能突破當下面臨的每一個關卡,就證明我一直在贏,並且具有在未來繼續贏下去的可能性。”

“不知道人是不是越樂觀越幸運,但我真的足夠幸運,有幸遇見了一些特別好的人……” 少年說著打了個哈欠,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,逐漸沒了動靜。

朦朧夜色裏,陳寂眨著眼睛,靜靜望著眼前陷入熟睡的少年,滿心盡是溫柔。

林驚野,你知道嗎?

你也是一個特別好的人。

能夠在這裏和你相識相遇,也是我生命中遇見過的,一件足夠幸運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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